當春風爬上司馬遷祠的臺階時,韓城便成了水墨畫里暈開的青綠。老城的磚瓦褪去冬日的灰暗,檐角垂落的晨露將灰瓦染作水墨,滴答聲驚醒了墻根下酣睡的野貓。城隍廟前的石獅子鬃毛上落滿槐花,風一吹,雪白的碎瓣便打著旋兒飄向街角的豆腐攤,與蒸騰的熱氣撞個滿懷。
天未大亮時,南門外的油茶鋪子已支起銅壺。老板娘舀一勺杏仁碎撒進沸騰的茶湯,霧氣氤氳中,挑擔的菜農踩著濕漉漉的青石板走過,竹筐里水靈靈的薺菜還沾著夜露。護城河畔的柳枝垂進水面,漣漪攪碎了倒映的城樓,像打翻了一硯摻著金粉的墨。
拐進黨家村的老巷,明清四合院的雕花門楣上,去年筑巢的燕子又銜來新泥。某戶人家的木格窗前斜出一枝杏花,粉白的花瓣落在青磚拼成的“壽”字紋地上,老太太正踮腳擦拭祖宗牌位前的銅香爐。忽聽得吱呀一聲,對門的老木匠推開鋪子,刨花的清香味混著杏花香,在晨光里織成一張溫柔的網(wǎng)。
城西的黃河在春天格外慈悲。濁浪裹挾著冰凌奔至禹門口,卻在此處放緩腳步,將淤沙堆積成百里沃野。農人把犁鏵插進黑土地時,驚起一群啄食草籽的麻雀,而遠處連片的油菜花正肆意潑灑金黃,恍若給黃河系上一條燦爛的腰帶。渡口廢棄的木船上,兩個孩童貓腰追逐蝴蝶,船槳上的鐵環(huán)當啷作響,驚得蘆葦叢中的綠頭鴨撲棱棱飛向對岸的山西。
正午的文廟最是旖旎。八百歲的古柏虬枝上纏著祈福的紅綢,樹下穿校服的少年捧著課本誦讀《史記》,風過處,海棠花雪紛紛揚揚落滿他的肩頭。朱紅照壁前,穿藍布衫的老者握著竹帚清掃落花,掃著掃著便停了手——石階縫隙里鉆出的蒲公英正撐開絨球,替斑駁的“萬仞宮墻”碑文添了一筆俏皮。
當燈籠在城隍廟街次第亮起,春夜的韓城便換了戲碼。賣甑糕的板車轱轆碾過月光,戲臺子上傳來碗碗腔的咿呀聲,唱的是《周仁回府》里的忠義,臺下圍坐的老人們跟著拍膝輕和。護城河漂著幾盞荷花燈,順水流向更遠的麥田,那里有未眠的蛙鳴,正替星星唱著春天的搖籃曲。
當最后一盞荷花燈漂過黃河的褶皺,春夜的韓城便輕輕合上詩卷。
此刻春風正站在司馬遷祠的飛檐上,看遍九曲黃河的蜿蜒,聽盡千年古柏的私語。它把柳絮編成纜繩,系住浮冰與沃野;將薺菜的清香釀成酒,醉倒檐角蹲守的石獅。當晨曦再次染紅黨家村的雕花窗欞,那些在夜色里萌發(fā)的種子,終將在某個晨露未晞的時刻,頂開青石板上凝固的時光,讓整座城池重新長出春秋的年輪。(選煤公司 王金威)